盧荻|「發展與不發展」,需要探討中國的啟示
「發展與不發展」的政治經濟學,是論述世界資本主義的一個恒久主題,新世紀以來中國的崛起,構成對世界資本主義的歷史性挑戰,為外圍國家群體的發展前景提供意味深長的啟示。
犇報編按
長期以來,西方視中國的政治經濟充滿帝國主義元素,而眾多自稱「左派」者進而宣稱,今天的中國已經是帝國主義。對此,知名政治經濟學教授盧荻老師撰寫多篇文章駁斥,指出這類西方中心主義觀點,既是胡亂闡釋中國,也誤導人們對世界的認識。而自封左翼立場者,卻無視政治經濟學的帝國主義理論,都是面向特定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課題,而非跨時空的普遍理論,忘記理論的歷史性,呈現出以教條替代現實的危險,漠視了今日的世界遠比100年前複雜多樣。盧荻老師相關文章原載於《明報》,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帝國主義」言說的前世今生〉、〈「發展與不發展」,需要探討中國的啟示〉、〈再談「帝國主義」言說的濫用〉三篇,編為「帝國主義思辨系列」,以饗讀者。
「發展與不發展」,需要探討中國的啟示
◎作者|盧荻(中山大學嶺南學院政治經濟學教授、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經濟學教授)

「發展與不發展」的政治經濟學,是論述世界資本主義的一個恒久主題,關於發達國家群體(資本主義中心)與不發達國家群體(資本主義外圍)的結構性關係,以及後者如何擺脫這種結構性關係的桎梏從而獲得發展,也就是指向世界資本主義的系統改造問題。新世紀以來中國的崛起,構成對世界資本主義的歷史性挑戰,有可能顛覆已有的全球構造和秩序,並且為外圍國家群體的發展前景提供意味深長的啟示。
世界發展的關鍵轉折已經來臨
來到2025年,世界發展的形勢已經是相當明顯:中國經濟在綠色轉型上領先全球,在人工智能的技術發展和應用上也是處於全球前沿,而這兩者正是在可見將來年代的世界發展的關鍵,代表着人類歷史行將經歷的新一次技術-產業革命。
在中國以及在世界範圍上,綠色轉型的最重要直接推動力,應該是2015年的關於應對氣候變化的《巴黎協定》,這是對世界各國真正具有約束力的協定。而中國的領先推進,一方面固然是來自本身的努力,另一方面卻也反映了發達國家群體的推進滯後;這個對比不僅是出乎後者的意料之外,也導致雙方的經濟競爭力和發展動力的消長,讓發達國家極其震撼。與此同時,人工智能的技術發展和應用的刺眼對比,一方面是十年前提出的「中國製造2025」規劃的實現,另一方面同樣也是反映了發達國家群體的推進遠遠滯後於預期。
考慮到今日發達國家群體的經濟投機化和去工業化,以及背後的政治和社會亂局,川普式民粹主義和歐盟式紊亂無章絕對主導,綠色轉型和新技術發展滯後的趨勢大有可能持續。而中國卻在經受貿易訛詐、技術封鎖、新冠疫情衝擊時候展示出驚人的政治和社會韌性,這是之前數十年的持續快速發展的積累成果。有理由相信,中國領先發展的勢頭仍將持續,應該能夠達成2035年的發展目標也即達到中等發達國家發展水平,到世紀中葉達至世界前列的發展水平。
這就將中國發展經驗的啟示問題推到全世界面前,不僅是關乎發展的政策和制度條件,更重要是對世界資本主義的再認識,對中心與外圍的結構性關係的再思考。
必然發展與必然不發展的疑問
世界資本主義是否具有內在特性,要促成或扼殺外圍地區的發展,這是發展研究文獻中的「趨同抑或分化」爭論的核心問題。自不用說,這個問題深具政治意味,其解答牽連到極其深厚的物質利益。
既然現實世界是資本主義主導,那麽,主流政治經濟建制必然是站在「促成」論的立場上,而主流學術建制也就往往傾向於此。從長時段大歷史的視角看,無論是資本主義工業化兩百多年以來還是我們這個全球化年代,系統的分化始終是常態,外圍地區的發展持續滯後於核心地區。對照這個現實,主流新自由主義建制要作出可信的解答極其不易,其最新版本的解答即所謂「條件趨同」論,說趨同沒有出現皆因各國內部的制度不對,妨礙了世界資本主義的運作,這種論述顯然患上「合成謬誤」。
那麽新自由主義論述的對立面又如何?最堅決和最有代表性的「扼殺」論,是包括但不限於馬克思主義傳統的各式依附理論,都是發端自外圍地區也即從前的殖民地半殖民地,是直接從現實出發提煉出來的理論,大都是圍繞着兩個論題展開的。
一是不平等交換。經濟發展的關鍵是價值的創造和利用,較具體而言,就是經濟體的全部產出在扣除了消費之後形成剩餘,這些剩餘是用於投資推進工業化和現代化,抑或是被中心地區拿走了,這就是問題所在。依附理論認為剩餘外流、被中心地區拿走是資本主義的常態,這個論斷有不同的基礎,其中來自勞動價值論說法是:中心地區的資本與勞動的比率高於外圍地區(這是發達與不發達的分別),在資本跨境流動導致雙邊的利潤率均等化的趨勢下,中心地區就能夠超比例地佔有價值,也就是攫取外圍地區的經濟剩餘。如果還考慮到中心地區的金融和技術壟斷,以及主宰國際分工格局的霸權,則經濟剩餘就更有可能從外圍向中心轉移。
二是不平衡發展。理論上和現實上,資本主義恒常呈現激烈的周期波動,即是內在地具有利潤率下降從而資本怠工不投資的危機趨向,也是惟有透過危機淘汰部分資本和強化勞動壓榨來提升利潤率,才讓經濟回升但是同時走向下一次危機。危機對中心和外圍的衝擊往往是不對稱的,因為兩者在國際分工格局中的地位差異,也因為上面提及的壟斷和霸權,另外就是剩餘外流導致技術水平和工資水平相對偏低,無法形成內部市場作為應對危機的緩衝。於是,外圍地區就不成比例地承受危機,資本被淘汰,勞動壓榨強化,之前的發展成果被破壞。
中國經驗作為異例和作為常態
新自由主義論述的「促成」論預言發展是常態,而依附理論的「扼殺」論則預言不發展是常態,那麽,在這個對立論述格局中,中國經驗應該放在什麽位置上?
曾經,所謂「東亞奇蹟」也即從日本到四小龍到東盟地區的持續快速經濟增長和工業化推進,是對立論述的論爭焦點。新自由主義建制的東亞論述,是宣揚該地區最符合資本主義特性,奇蹟來自最大程度融入世界資本主義。而依附論者的論述,則是強調東亞的例外性,即,冷戰前線因素使東亞地區獲得資本主義中心的政治優待,從而免於世界資本主義的內在「扼殺」性的禍害。
這兩種說法至1990年代備受一批東亞研究者的批駁。一方面,不同於新自由主義的判斷,東亞地區的內部制度其實普遍偏離了自由市場,並且依靠制度和政策干預策略性地融入世界資本主義,其發展模式並非任由後者主宰。另一方面,不同於依附理論的判斷,東亞地區畢竟還是高度融入世界資本主義,是其重要組成部分。所以,東亞奇蹟意味著,就世界資本主義對後進發展的影響而言,現實並非新自由主義預言那麽樂觀,同時也並非依附理論預言那麽悲觀。
中國經驗或許可以對照東亞經驗。東亞奇蹟發生於資本主義黃金年代,中國崛起則是發生於資本主義發展停滯的全球化年代,而且後者的規模遠遠超過前者。這就意味着,中國崛起的基礎,是遠比東亞更加偏離了世界資本主義的運作邏輯,在內部制度上和接合世界資本主義的方式上都是這樣。
◎作者|盧荻(中山大學嶺南學院政治經濟學教授、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經濟學教授)
◎本文原載於《明報》(2025年9月5日刊),經作者授權全文轉載。
盧荻老師帝國主義思辨系列:
‧ 盧荻|「帝國主義」言說的前世今生
‧ 盧荻|「發展與不發展」,需要探討中國的啟示
‧ 盧荻|再談「帝國主義」言說的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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