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編按】

本文作者儲漁早年投身社會改造運動，並投入人間出版社以文化行動作為實踐場域，近年常以詩文針貶時事。作者日前與早年「人間」老友詩人施善繼、施大嫂曾淑霞與關曉榮聚宴飲酌，本文是聚會後的感慨，也是與同道同志同心之歡感到的溫暖。作者與詩人、老友，以及已故的同志，仍有著某種綿延的牽繫，是來自尼加拉瓜的左翼革命詩集，是把魯迅名句抄寫紙扇上的共同志趣，也是向已故同志自勉會「振作起來」的悵然。於是，兩首對詩人表示崇敬與紀念的詩〈待收的果實〉、〈血花盛開〉，翻譯出來了。於是，一篇文字產生了，是生活札記，是讀詩，也是哲學。一個充滿理想主義的哲學。

一、繁星組成的夢

圖一：曾淑霞大嫂寄贈作者書冊扉頁

緣起

2023年9月16日午，偕老關（曉榮）至中和施善繼家聚宴飲酌，席間圍繞著大陳（映真）及「人間」的前塵往事，漫談了四小時餘。

返家後，揣想諸般感慨，細品滿懷溫暖滋味，在床頭的書架上揀取了一淺黃封面的複印小冊，摩挲良久。這是2021年《施善繼詩全編》面世時，曾淑霞大嫂隨書寄贈的，《A Dream Made of Stars－A Blingual Anthology of Nicaraguan poetry》，尼加拉瓜文化部出版，西班牙語，英語並存的雙語詩集。《A dream made of stars》初版刊行於1985年，1986年由Berkeley 的Co-Press再版。

圖二：《施善繼詩全篇》書封

詩集由兩部分組成。

第一部分「Workshop」，收錄了1979年尼加拉瓜革命成功後，新政府的文化部在全國，特別是軍警部門普遍設置詩歌寫作坊的成果，篇前三首，由總統Daniel ortega 文化部副部長Daisy Zamora領銜作為示範。

第二部分「Heroes and Martyrs」，收錄了在桑定民族解放陣線時期，為尼加拉瓜的獨立而戰鬥犠生，其後在反蘇慕薩獨裁政權時飽受迫害、獄囚、刑死的男女烈士遺作。詩集第二部分詩篇，由Edwin Castro 領軍。Castro的父親是一位愛國的將軍，也是蘇慕薩王朝最堅決的反抗者。Castro自幼便親睹Somoza施加其父身上的，審訊，拷打，任意逮補，放逐…等酷刑。學生時期Castro便步隨父親職志，堅定的與獨裁鬥爭。1956年，被控密謀暗殺蘇慕薩，軍事法庭判處獄囚15年。服刑4年後，據說為了取悅幼稚的蘇慕薩醉鬼俱樂部，獨裁政府槍殺了革命詩人Castro。

Flowered Blood是詩人獄中所作，由其妻Ruth偷渡出陰深暗牢。

今晨重頭翻讀，深為革命詩人的情思震動。激動之餘，特譯詩冊的幾篇詩行，聊示對淑霞嫂厚意的感念，且作為「人間學社」再啟文化行動之勖勉。

謹譯文於下，以示對詩人的崇敬與紀念：

待收的果實

當播種者決志耕耘
這片田野
他即知必須清除
磽石
荊棘
莠草
這事將讓他雙手沁血
斫傷腳脛
還必須謹防蚯蚓
蝗蟲
田鼠
的侵擾嚙咬
耘雜除莠必然艱辛
但最終
面對著篝火與圍籬
必將有高產豐收

Daniel Ortega （尼加拉瓜總統）

圖三：尼加拉瓜前總統奧特嘉詩作〈待收的果實〉。付西班牙文與英文對照

血花盛開

起初是痛楚與鮮血
然後是自由

他們雙腳浸在怒濤中
因此道路更加好走

他們在茅棚重燃義憤
與恆久苦惱的農民為伴
是為了即將回來
興建學校和棲身之所

他們被社會遺棄 沒有寸土
播種忿恨
是為了死去的英雄
以及重返家園
把土地還給農民

Edwin Castro

圖四：革命詩人卡斯特羅詩作〈血花盛開〉

補記

譯完〈待收的果實〉，忽而想起那天聚會尾聲，要離去前，善繼說他正在寫紀念唐文標的文章，我回到自宅後，便也取出了尉天聰主編，帕米爾出版社於1986年出版的唐文標懷念集《燃燒的年代》，其中收錄有施善繼的〈相期應努力，天地正風塵〉的悼念文章，略述了他和唐文標的相遇以及在唐的諄諄引導，夙夕暢談，無私相助之下，如何走出現代派詩風的泥淖，邁向現實主義大道的真情至文。

該書也收錄了陳映真的〈懷念唐文標〉。大陳除表彰唐文標治學，思想與文采的風華，對人對友的俠義慷慨，還側重強調唐文標發表於70年代的《僵斃的現代詩》等文論，在台灣文學思想史上的重大意義。稍後的「鄉土文學論戰」，其實便是這「現代詩論戰」的延長，離開唐文標點燃的現代詩論戰，就無從把握鄉土文學論戰的思想、文化上的意義。

再次翻讀大陳的文稿：

但，老唐啊，你的大去，又一度喚醒了我們。時日無多，待收的莊稼卻任它荒廢著，對於這樣懶惰的自己，不禁感到羞恥了。老唐，安息吧，我們會好好振作起來，努力工作，說什麼也不能讓你再為祖國擔憂啊……

讀著讀著，覺得大陳的傷懷和譯詩的情思似乎有某種綿延的牽繫，不禁感到悵然，惘然…

圖五：燃燒的年代書封

二、魯迅之扇

圖六：施善繼大哥手抄魯迅扇面

2023年與曉榮，善繼歡聚飲宴，席間善繼兄出示一柄摺扇，扇面密佈他親手抄寫的諸多魯迅名句，字跡端整工正，摘引俱足啓振人心。其中，有《祝福》：

「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驚醒，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將近時候。我在朦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雲，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聖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預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以及《故鄉》：

「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從中既可見其對魯迅崇敬孺慕之深，更足顯詩人遠志歸趣所在，我印像猶深的是善繼低聲朗誦魯迅為白莽《孩兒塔》詩集寫的序言時，表情的真摯動容，深情音聲。

「這是戰士的詩，是用熱血和生命寫成的詩，是自由和光明的頌辭，是野蠻、奴役和黑暗的咒語，是愛的大纛和憎的豐碑。」

多年前我亦曾托友人寫一幅扇面，上書魯迅〈答客誚〉詩：

無情未必真豪傑
憐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興風狂嘯者
回眸時看小於菟

〈答客誚〉是1931年魯迅為了反擊敵對陣營恣意造謠汙蔑他如何溺愛幼子海嬰而作的名篇。於菟，為幼虎的別名。魯迅此句的典故或許出自清朝伍涵芬的《說詩樂趣》：

虎為百獸尊 誰敢觸其怒
為有父子情 一步一回顧

聚宴當日，善繼兄嫂屢詢我妻與小兒的身心學業，頻致關懷，在與老關互換教子育孫之道時，兩個祖父級的老友，還隨口朗讀了魯迅雜文《我們現在怎樣作父親》：

「……中國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結舊賬，一面開闢新路。就是開首所說的：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老友歡聚，美酒佳餚，大飽口褔之外，還有幸得睹善繼大哥不輕示人的珍品，頗興同道同志同心之歡。拍照存念，以誌不忘！

圖七：作者藏扇，上書魯迅〈答客誚〉

◎作者｜儲漁
◎編輯｜陳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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