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儲漁

歷史教育新三自運動協會4日召開記者會，圖為北一女老師區桂芝發言，圖右為中山女高退休國文老師段心儀。圖源：截圖自網路影片

北一女中國文老師區桂芝，2023年12月4日，在一場記者會上公開批評教育部審定的108課綱為「缺德」、「無恥」課綱的發言，經影音媒體刊布、廣傳後，在台灣社會各界，引發了不小的議論風波。「教科書」作為塑造國民意識形態的重要工具，向來是各種不同性質的政治集團必爭之域，頻燃烽火硝煙，是不足為怪的。事實上這次的議論風波也不過是1996年李登輝當選中華民國第一任民選總統，聘用中研院院士杜正勝為教育部顧問，以所謂的「同心圓史觀」，修改國中歷史課綱（認識台灣），自此引爆一連串爭議的延續罷了。

區桂芝老師這回引發的爭議，支持與反對的雙方，有出自肺腑，沉痛堂正之音。亦不乏識見淺陋，自曝其醜的狡獪胡說。其中最卑汙下作、不堪入目的，是一位叫「矢板明夫」的狂妄爛言。

這個日本人，誇口讀過不少顧炎武的書，但卻避開課綱揀選教材以及〈廉恥〉這篇文章該選與否的論題，開筆就以充滿種族歧視的蔑華言論說：「日本、歐美讀過〈廉恥〉之文的人不多，但日本與歐美卻少見無恥之人，少聞無恥之事。反倒是遍讀〈廉恥〉的中國，充斥著無恥之徒，頻發無恥之事」。

接著他又說：寫〈廉恥〉一文的顧炎武，本身卻非一有「廉恥」之人。

圖為「矢板明夫」在臉書上的發言。圖源：臉書截圖

他的醜詆如：

一、顧炎武雖倡導反清復明，但卻從未因政治原因坐牢。他唯一一次的牢獄之災，是因為經濟關係打殺了與仇敵相通的家僕。

二、顧炎武乃浪得虛名之輩。他之所以能享有盛名，全仗他的學生徐乾學等人的吹捧。 而他一手栽培提拔的徐乾學，卻是一個連乾隆皇帝都鄙夷的，品格操守極差的劣吏。弟子如此其師可知。最後的結論自然是，〈廉恥〉不讀也罷！

掩鼻聞臭的讀完，我從書架上取出梁啟超和錢穆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翻至顧亭林的專章，仔細地讀了一遍。

《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圖源：複刻文化

關於矢板醜詆的兩件事，在錢穆寫的略傳都有記述。為了糾彈、喝斥矢板蓄意曲扭的胡說，不憚詞繁的摘抄幾段：

顧炎武字寧人。（江蘇）崑山人。初名絳，（明亡）後易名炎武，或自署蔣山傭。學者稱亭林先生。明萬曆四十年癸丑生，清康熙二十一年壬戌卒。年七十。少耿介絕俗，與里中歸莊玄恭同遊復社，時有歸奇顧怪之目。

顧氏為江東望族。嗣母王氏，未婚守節，養先生於襁褓，得朝旌（得到朝廷的表彰）。

乙酉夏，先生起兵吳江，事敗，幸得脫。母王氏避兵常熟，遂不食（絕粒二十七日）卒，遺言後人勿仕二姓。

次年，閩中唐王使至。以職方司主事召。以母氏未葬，未果往。

庚寅，有怨家欲陷之，變衣冠作商賈出遊。世僕「陸恩」叛。投里豪「葉嵋初」。先生歸，持之急（嚴厲的追捕）。乃欲告先生通海（與福建的明朝王室勾結互通）。先生擒之，數其罪，湛（沉入）之江。僕婿復投葉氏，以千金賄太守，求殺先生。不繫於曹（官府）而繫之奴之家。危甚，玄恭求救於錢牧齋（錢謙益，變節降清，甚受朝廷禮遇的知名學者）。牧齋欲先聲稱門下，玄恭知不可，而懼失援，私自書一刺（拜師的名帖與之）。先生聞知，急索刺還，不得。列謁通衢自白（站在大街上自澄無拜降臣為師之舉）。…

戊申，年五十六。萊（山東濟南）之黃氏有奴告其主，詩詞悖逆，案多株連。又以吳人陳濟生所輯《忠義錄》指為先生作。先生自京馳赴山東請勘，訴訟繫獄半年，始白。…

崑山徐乾學兄弟，先生甥也。未遇時，先生振其乏，及貴，累書迎南歸，為買田以養。拒不往，或詢之，先答曰：昔歲孤生，飄搖風雨，今茲親串，崛起雲霄。思歸尼父之轅，恐近伯鸞之灶。且天仍夢夢，世尚滔滔。猶吾大夫，未見君子，徘徊渭川，以畢餘年足矣。

顧炎武（1613年 - 1682年），明末清初著名的思想家、史學家、語言學家。圖源：《清代學者像傳》第一集，葉衍蘭輯，黃小泉摹繪

從以上簡短摘錄的傳略可知，顧炎武將家僕沉江，是因為他要密告清朝，顧亭林與南明王室的政治牽連，出於自保而下的殺手，並非甚麼經濟原因。另外顧亭林繫獄，兩次都與政治迫害有關。在山東濟南那次，是無辜遭到文字獄波及，無畏前往自辯。第一次因家僕陷害幾瀕於死，然而即便在此凶險之境，他也不因為苟活而變節降格，拜降臣為師。亭林先生巍峨的品格志節，令人肅然。而矢板卑劣髒汙的造謠誹謗也就不攻自破，盡露其醜了。

另外，上引顧炎武回答何以拒絕徐乾學兄弟的供養話中的「尼父之轅」典故出自《論語．公冶長篇》：（孔）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藉此表達自己僅願意留在家鄉，著書講學，教育門生子弟的心志。「伯鸞之灶」則是以漢朝的梁鴻（字伯鸞），恥用他人熱釜溫食的典故，表達自己不願沾人之光，何況攀緣權貴。

顧炎武對徐乾學兄弟的嚴厲及自律己身的端整方正，也有一則記載：

先生在京，徐乾學兄弟嘗延夜飲，亭林怒曰：「古人飲酒，卜晝不卜夜。世間唯淫奔納賄二者皆夜行之，豈有正人君子而夜飲者乎？

亭林先生進退出處，受與取捨的方嚴之行，在各文集中隨處都有流露。

錢穆於是在書中讚嘆：

亭林自守然，其教人亦靡不然。…其志意之切摯，風格之嚴峻，使三百年後學者讀之，如承面命，何其感人之深耶！

梁啟超在所著的《近三百年學術史》，除了把顧亭林推崇為「清朝經學的開山之人」。更對他標舉的「行己有恥」「博學於文」視為千古之後，為人、為學必須遵守的準則。梁啟超說他：「生平最敬慕亭林先生為人，想用一篇短傳寫他的面影。自愧才力薄弱，寫不出來。但我深信他不但是經師，而且是人師。我以為現代青年很應該用點工夫，多參閱些資料，以看出他的全人格…」

學問淵博深廣，為世人敬重的大學問家梁任公，對亭林先生尚敬重若此，不敢輕率為文，以免冒犯。而無知淺陋，蚍蜉般的矢板，竟敢如此猖狂爛言，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想起了《荀子．宥作》篇：

孔子為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門人進問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夫子為政而始誅之，得無失乎？孔子曰：居！吾語汝其故。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醜而博，五曰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於人，則不得免於君子之誅…

《詩經》〈小雅．巷伯〉的詩句：

取彼譖人（造謠誹謗，讒言害人）者，誰適與謀？取彼譖人，投（拋擲）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極荒漠之地）。有北不受，投畀有昊（交給老天收拾）！

因而寫了七言八句，把矢板永遠釘在恥辱柱上。以警世間狂妄淺薄，閹然媚世之徒。詩曰：

無恥缺德鼠蛇窩，猖披媚世舞娑婆。
廟堂冸宮虛墓塚，人何寥落鬼何多？
儒腐吏劣猶可訓，禍心最恨東洋倭。
投畀豺虎羶肉臭，譖人合該下油鍋！

詩註：
1、猖披：恣意胡為，狂妄偏執之意。典出屈原離騷；「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
2、廊廟冸宮虛墓塚，人何寥落鬼何多：廊廟，指太廟，代指朝廷；冸宮，為周代學宮，官方性的學術教育單位。昔日顧亭林的摯交歸莊，在四周都是墳墓的地方築了家宅，並書一聯：「兩口寄安樂之家，妻太聰明夫太怪。四鄰皆幽冥之宅，人何寥落鬼何多！」
3、毛主席所書《七律‧郭沫若同志》：「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域必成災。今日齊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

◎作者｜儲漁
◎編輯｜陳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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