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看世界|受害者中的受害者:加薩種族滅絕、愛德華‧薩伊德和理性的廢墟

摘要:

薩伊德經常提醒他的讀者,巴勒斯坦人是「受害者中的受害者」。加薩最真實的體現了世界道德淪喪的範圍。在這片廢墟中,對愛德華‧薩伊德(Edward Said)的記憶召喚我們,走向從理性的廢墟中興起的新人文主義。


◎作者|普拉薩德‧潘尼安(Prasad Pannian)
◎編譯|竇笨叟

xxx愛德華·薩伊德會毫不猶豫地譴責哈馬斯殺害平民的行為,但他不會讓這種譴責抹去加薩暴力事件發生的歷史。圖源:法新社

前言


加薩最真實的體現了世界道德淪喪的範圍。在這片廢墟中,對愛德華‧薩伊德(Edward Said)的記憶召喚我們,走向從理性的廢墟中興起的新人文主義。

本文


自哈馬斯襲擊以色列,引起最近循環不絕的災難,已經過了兩年,加薩如今已成一片廢墟。起初針對恐怖主義展開的行動,如今卻演變成對一個民族的系統性滅絕──正如聯合國強調的,一場種族滅絕。

至少超過六萬五千名巴勒斯坦人喪生,數萬人受傷,幾乎所有巴勒斯坦人都被迫離開家園。醫院和學校被狂炸的不存片瓦。曾經笑語盈耳的大學校園,死寂無聲,彷彿一座墓碑,紀念被抹去的未來。食物和藥品被封鎖在邊境,任憑孩子們饑餓而死。懲罰不再只針對發動攻擊的人,而是吞噬了整個人口。

生存本身成了艱難的抵抗。世界睜眼看著,然後轉過頭去。「停火」日漸成為破碎的詞語,「和平」不過是那些否定和平的人導演的一齣戲。無論就任何意義而言,這根本就不是戰爭。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進行,並向拒絕正視的世界公開宣告,要毀滅一個民族而精心策畫的暴行。

在這場災難中,憶起已不在世的偉大的巴勒斯坦裔美國知識分子愛德華‧薩伊德,懷舊的感受不多,道德的空虛感倒是頗為強烈。9月25日,雖然他的周年忌日悄無聲息地過去,但他的音容,此刻仍與我們同在。

薩伊德必然會毫不猶豫地譴責哈馬斯殺害平民的行為,但他也決不會讓這譴責抹去那段以無法想像的暴力,佔領、圍困、無情的殖民化以及每日羞辱、剝奪生命尊嚴的歷史。

他會一視同仁的明確反對恐怖和復仇,揭露淪為統治假面的「安全」修辭。他的憤怒有一定節制,他的悲傷也絕非一時的感情衝動,他從未棄置:「道德生命始於我們拒絕移目他顧之時」的誡命。

此刻亟需薩伊德那樣清晰易懂的主張和論說,勇敢真實地為事物命名,認識到加薩並非一場短暫的衝突,而是長達一個世紀的土地、歷史和代表權鬥爭的頂峰。他應該會提醒我們,對巴勒斯坦的關切並非只是一個地區問題,而是衡量世界良知的標尺,我們在加薩目睹的災難中最令人恐懼的是:理性被剝奪了道德生命。

xxx對以色列軍警扔投石索的巴勒斯坦人。圖源:推特「星界军之音中文网」,哈蘇納(Mustafa Hassona)攝影

對薩伊德而言,知識分子的天職是道德勞動的形態。他寫道:「知識份子最該受譴責的事,莫過於從一個明知正確,但艱難而有原則的立場轉向逃離,不願承擔的心靈慣性。」

我們的任務是向當權者說出真相,反對順從公眾意見,護衛思想獨立,拒讓任何意識形態掌控。精心修飾的詞語和愛國主義的警告,最具有腐蝕性。團結必須透過批評獲取,尤其是對最靠近我們的當權者的批評。加薩事件顯示,很少有人能信守這項準則。

在大學、媒體和公共生活中,中立已成為一種遁辭。悲傷取代了分析,複雜性成為遮掩麻木不仁的盾牌。加薩不再被視為人民被圍困的地區,而被當作外交上的麻煩。

薩伊德警惕人們在面對災難時尋求平衡本能的這種自由主義的習性。對他來說,世俗性不但不意味著保持中立,反而是要認識到知識存在於權力之中,而且良知必須解決這種糾纏。

他將大眾孰悉的人物,甚至那些曾經將理性置於道德生活中心的思想家,在面對巴勒斯坦問題時的閃躲推託,載入史冊。哈伯馬斯(Jürgen Habermas),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長期以來被視為溝通倫理(communicative ethics)和民主理性(democratic reason)的守衛者,就是一個令人痛心的例子。 2023年,他和一群德國知識分子發表聲明,譴責哈馬斯(Hamas)的殺戮行為,同時將以色列對加薩的攻擊描述為「原則上正當」(justified in principle)。

這份聲明出自一位曾參與塑造法西斯主義(fascism)後歐洲道德詞彙的思想家之口,令人震驚,也令人心痛。它呼籲適度原則(proportionality),並警告使用「種族滅絕」一詞,在「歷史上不恰當,在政治上危險」( historically inappropriate and politically dangerous)。他的語氣謹慎、程式化、精準──但空洞無物。

面對加薩廢墟,這樣的措詞聽起來一點都不哲學,反而更像是官僚重複講述自己的美德。當整座城市都被夷為平地時,「原則上正當」是什麼意思?當食物、水和藥品都成了圍困的武器,「適度」又意味著什麼?這不是學術辯論,而是道德清算的問題。薩伊德預見了這一點,他說:「當批判失去倫理的基磐(nerve),躲進大眾的意見中尋求共鳴(consensus)時,它就不再是批判,而是對權力的禮讚」。

xxx2025年9月14日,在加薩地帶中部,流離失所的巴勒斯坦人攜帶物品向南撤離。圖源:新華社

他之前也見過這種麻木不仁。發表在《倫敦書評》 (London Review of Books) 的《我與沙特的相遇》(My Encounter with Sartre)文章中,薩伊德回憶了1979年在巴黎參加了薩特創辦的介入政治且頗具影響力的《現代》(Les Temps modernes)期刊組織舉辦的一場研討會。考慮到「安全原因」,研討會被轉移到了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的公寓。

歐洲自由之聲的領袖,齊聚一堂,探討巴勒斯坦議題。沙特、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和傅柯都出席了。但當這個話題被提起,沉默霎時佔領了會場。波娃最早離場。傅柯說自己沒什麼好補充的,便告辭離開,直接去了法國國家圖書館(Bibliothèque Nationale)。沙特,這位曾經以熾熱真誠之情描寫殖民主義和阿爾及利亞戰爭的人物,也不發一語。

薩伊德所以記住這時刻,並非為了貶低他們的知識地位,而是為了揭露──更深層的挫敗──歐洲的良知面對新形式帝國的共謀,顯得疲軟無力的事實。傅柯對「權力微觀物理學」(microphysics of power)的關注,很少延伸到龐大的佔領機器;沙特,儘管過去勇氣十足,卻無法反對一個他將之與猶太人能否存續的命運等同起來的國家。在那間安靜的巴黎公寓裡,解放的語言在政治恐懼面前跌落沉默的暗淵,一代人的道德勇氣讓位給猶豫躊躇。

正是反對這種逃避,薩伊德塑造了他的政治理念。當其他人誤以沉默為審慎時,他卻追求一種清晰明瞭、敢於承擔危險的倫理。他拒絕以、巴分治,並不只從外交著眼,而是把分治視為殖民邏輯的延續,是藉著和平之詞的新型統治。他設想建立擁有憲法的單一民主國家,世俗而包容,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在這個國度可以共享平等的公民權和責任。

這種設想,和平就不是分裂兩造之間的休戰,而是對「領土重疊和歷史交織」的承認,是一種以共存而非分裂為基磐的道德現實主義。有人批評這不過是空想的「烏托邦」(utopian),薩伊德反駁說,所謂的「兩國方案」(two-state solution)才是真正的幻想,是假和平之名確保不平等的一紙地圖。

xxx1947年,聯合國大會第181號決議中的巴勒斯坦分割計劃,巴勒斯坦地區阿拉伯民族與猶太民族的國界劃分。圖源:聯合國

歷史證明他是對的。種族隔離的地理環境取代了主權的承諾;他所想像的正義仍然是承載道德重量的唯一原則。

他清晰易懂的道德,擴大了警惕的範圍。薩伊德親眼目睹外交如何將解放轉化為行政管理,將抵抗轉化為官僚主義。被譽為和平曙光的《奧斯陸協議》(The Oslo Accords)在他看來卻是投降的法案。在《阿拉法特的背叛》(The Desertion of Arafat)中,他譴責的巴勒斯坦領導層。用正義換取特權,將爭取自決的鬥爭變成經營佔領區。表面上的和解變成一種控制機制,佔領者制定條款,迫使被佔領者強制執行。他將這種讓自由成了虛文、尊嚴淪為依賴的體制稱之為「程序殖民主義」。他辭去巴勒斯坦全國委員會職務,體現了正直的氣節,他堅不相信正義問題可以在維持不平等而建立的結構內協商解決。

這種以為正義問題可以在不平等結構內協商解決的幻想,正以新的形式捲土重來。在美國否決聯合國停火決議的陰影下宣布的川普和納坦亞胡「二十點計畫」 (Trump–Netanyahu twenty-point plan),重演了奧斯陸的道德騙局,提供沒有自由的援助,不賦予主權的重建。將加薩的廢墟變成了帝國主義仁慈施捨的舞台。

圍困持續之際,攝影機框定了這番措詞謹慎的演講。殘虐的行政管理、「去激進化」的加薩,在外國監督之下,安全卻沒有國家地位,控制偽裝成秩序。川普獲得諾貝爾獎的荒謬企求,以及把加薩重建成旅遊天堂的怪誕夢想,重演了早經薩伊德揭露的邏輯──將破壞顛倒為發展,將征服倒說是投資。

xxx2025年9月29日,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白宮,美國總統川普(左)迎接到訪的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圖源:新華社,胡友松 攝

面對這些醜陋的權力景象和人類的狂傲自大,薩伊德實踐著一種基於關懷和承擔危險的真誠。他堅稱,知識分子的任務不是服務當局,而是撼動它,替那些被統治語言禁音的人發聲。對他而言,思想本身就是一種道德行為,一種回應苦難的形式。

他寫道:「知識分子既不是撫慰者,也不是公眾意見的創造者,而是將整個生命都投注在批判意識的人。」他賴此信念而活。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的辦公室曾被縱火焚燒;他還曾被貼上「恐怖教授」的標籤。

2000年,他跨越黎巴嫩-以色列邊境(Lebanese–Israeli border)投擲一塊象徵性的石頭,於是遭受美國報紙的恣意詆毀。然而,他毫不退縮,繼續寫作,將憤怒轉化為清醒的認知。他的權威並非源自於特權,而是源自於承擔危險,源自於自由思考的紀律,即使以孤獨為代價,也在所不惜。

流亡造就了這種紀律。薩伊德經常轉向那些定義現代性道德良知的猶太思想家──埃里希‧奧爾巴赫(Erich Auerbach)、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 Adorno)、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他們的記憶和流離失所的沉思中,他找到了映照自身處境的一面鏡子。出於反諷和感激,他曾自稱為「最後一位猶太知識分子」。

這句話表達的不只是認同,更是團結。身為巴勒斯坦基督徒,他認識到自己無家可歸的經歷與過去的流亡歷史如何產生了共鳴,但他道德羅盤的指針始終錨定自己同胞的苦難。他站在介於歸屬與疏離的中間地帶,發出「反對一切形式宰制」的吶喊。

薩伊德經常提醒他的讀者,巴勒斯坦人是「受害者中的受害者」。他從未淡化猶太人的苦難;他堅持認為,必須銘記他們所遭受的慘痛教訓。然而,銘記並不能成為新的不公義的藉口。他寫道,二十世紀的悲劇在於,從一個遭受迫害的民族產生的道德權威,竟然成為讓另一個民族的流離失所的藉口。猶太人歷史上遭受的剝奪,不能成為巴勒斯坦人被剝奪和滅絕的托辭。

在所有民族中,猶太人有著長期流亡和受迫害的記憶,本應最能體會另一個流離失所的民族的苦痛。並不是猶太民族本身,而是在美國和西方勢力共謀支持下的猶太復國主義戰爭機器,將庇護和救贖的理想變成了圍困的器械。「當歷史的受害者成為宰制的行動者,世界的道德秩序將再次崩潰」。薩伊德的警告依然迫在耳際。

xxx2023年11月5日,以軍在加薩城施放照明彈。圖源:新華社

在加薩大地已成墳墓。那裡發生的不是戰爭,是種族滅絕,是透過飢餓、轟炸和毀屍滅跡,蓄意毀滅一個民族。當權者誑稱這是防禦;受害者承受的卻是遭到滅絕。正如華特‧班雅明所言:「銘記過去就是緊緊抓住在危難時刻的記憶。」愛德華·薩伊德的記憶就是這樣一個記憶,他畢生致力於巴勒斯坦議題。薩伊德教導我們,道德理解始於記憶,始於勇敢發掘被官方敘事掩埋的歷史,並以充滿濃稠人性的筆觸去描述它們。

他關於巴勒斯坦的著作,堅持主張:記憶並非懷舊,而是反抗,是一種從支配語言中重拾尊嚴的方式。當巴勒斯坦進入歐洲的道德想像,面對自由理性的遁逃閃躲和知識份子勇氣的潰敗,從哈伯馬斯的程序謹慎,到沙特和傅柯的沉默,加薩是理性崩塌顯而易見的場所。

相對於這種道德上的模糊曖昧和噤默無語,世界各地仍不斷湧現抵抗的身姿。卡薩拉戈德(Kasaragod)的一群在學生,在被少數人壓噤之前,表演默劇,展現與加薩團結之意。一支由來自世界各地的活動人士,包括格蕾塔‧通貝里(Greta Thunberg)在內組成的船隊,駛向加薩的團結行動,在抵達海岸前被以色列軍隊攔截。這些行動雖然脆弱,但卻堅定了道德生活的持久性和親愛團結的可能性。

他們拒絕遺忘苦難,舒心度日,重建了脆弱的連結,讓思想與責任緊密相連。薩伊德相信,儘管歐洲人文主義,有充斥著共謀與血腥的悠久歷史,但它也唯有以人文主義之名才能獲得救贖。這份信念,經歷帝國與流亡的考驗,依然堅守不移。

一種新的批判人文主義必須從加薩的廢墟中再度展開,它不是要做為主宰的優勢話語,而是同情共感的實踐。承受悲傷的淬鍊,永存憐憫,對世上不幸人的苦難,感同膚受。

從殘破中,或許,一種不同的理性能生根發芽。

xxx愛德華・薩伊德(Edward W. Said),終生捍衛巴勒斯坦的知識分子。圖源:香港01

作者簡介


普拉薩德‧潘尼安。喀拉拉邦中央大學卡薩拉戈德分校(Central University of Kerala, Kasaragod)英語與比較文學系教授(Department of English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著有《愛德華‧薩伊德與主體性問題》(Edward Said and the Question of Subjectivity)(紐約:帕爾格雷夫·麥克米倫出版社),2019年獲得哥倫比亞大學海曼人文中心愛德華‧薩伊德獎學金。聯繫方式:prasadpannian@cukerala.ac.in

◎作者|普拉薩德‧潘尼安(Prasad Pannian)
◎原文|Victims of the victims: Gaza genocide, Edward Said and the ruins of reason
◎編譯|竇笨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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