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代陳映真統左思想的形成(下)

By 呂正惠 / 2020-10-06 17:12:54 /
左翼
陳映真
摘要:

1950年國民黨獲得美國的保護,開始痛下殺手清除島內支持中國共產黨革命的人。他們為此不惜傷及大量無辜,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肯放過一個。在這麼龐大規模的整肅之下,他們萬萬想不到,革命黨人竟然會在無意中培育了一顆種子,最後發展成一個讓大家感到驚異的大作家陳映真。陳映真是新中國革命黨人在台灣的遺腹子,我覺得只有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才能理解陳映真一生的作為。

上篇:1960年代陳映真統左思想的形成(上)
中篇:1960年代陳映真統左思想的形成(中)


思想上極度苦悶的陳映真,在 1964年

結識了一位年輕的日本知識份子。經由這異國友人誠摰而無私的協助,他得以在知識封禁嚴密的台北,讀到關於中國和世界的新而徹底(radical)的知識,擴大了僅僅能從十幾年前的舊書去尋求啟發和資訊的來源。(陳映真〈後街〉58)

就這樣,他的思想由苦悶而變得激進。他和一些朋友「憧憬著同一個夢想,走到了一起」,組織了讀書會。「六六年底到六七年初,他和他親密的朋友們,受到思想渴求實踐的壓力,幼稚地走上了幼稚形式的組織的道路。(16) 」68年5月他們就被捕了。從這簡單的描述,可以看出青年陳映真已經走到了某種極端,這種極端表現在這時所寫的三篇小說(〈永恆的大地〉、〈某一個日午〉和〈累累〉)中。這些小說雖然採取非常隱晦的寓言形式,當時還是不敢發表,後來都是在陳映真入獄之後,經由尉天驄之手,在不同的刊物和時間,以各種化名發表的,所以一向沒有引起關注(17)。

xxx陳映真《夜行貨車》遠景出版社1979年版

七、八O年代之交我在遠景出版社的《夜行貨車》(1979年)這個集子裡第一次讀到這些作品,馬上意識到其中有強烈的政治影射,但並沒有細想,最後還是趙剛把謎底揭穿了。趙剛認為這三篇小說的共同之處,都是針對國民黨政權的直接批判。「青年陳映真對國民黨政權的恚憤,應已到了滿水位的臨界狀態,從而必須以寫作來『抒憤懣』」 (18)。

在〈某一個日午〉裡,房處長的兒子莫名其妙的自殺了,房處長終於接到兒子的遺書,遺書提到他讀過父親秘藏了四、五十年的書籍、雜誌和筆記,他說:

讀完了它們,我才認識了:我的生活和我二十幾年的生涯,都不過是那種你們那時代所惡罵的腐臭的蟲豸。我極嚮往著您們年少時所宣告的新人類的誕生以及他們的世界。然而長年以來,正是您這一時曾極言著人的最高底進化的,卻鑄造了這種使我和我這一代人萎縮成為一具腐屍的境遇和生活;並且在日復一日的摧殘中,使我們被閹割成為無能的宦官。您使我開眼,但也使我明白我們一切所恃以生活的,莫非巨大的組織性的欺罔。開眼之後所見的極處,無處不是腐臭和破敗。(三,60─61)

這與其說是房處長的兒子對他父親的譴責,不如說是陳映真借著他的嘴巴,全盤否定了台灣的國民黨政權,認為這個政權「無處不是腐臭和破敗」。

比〈某一個日午〉還要激烈的是〈永恆的大地〉。這篇小說我第一次閱讀時就隱約感覺到,好像是在影射蔣介石、蔣經國父子,但是因為小說把台灣比喻為娼妓,我當時(七、八O年代之交)非常痛恨這種外省政權為男性、台灣為墮落的(或遇人不淑的)女性這種流行的說法,所以不肯細讀這篇小說(19),並未考慮到這是陳映真尚未入獄之前的作品。趙剛的詳細解讀非常精彩,可以看出入獄前的陳映真對國民黨政權已經到達了深惡痛絕、勢不兩立的地步(20)。

小說的背景是海港邊的一個雕刻匠的房間,房間有一個小閣樓,小閣樓上躺著重病的老頭子,是雕刻匠的父親,而雕刻匠則和一個娼妓出身的肥胖而俗麗的台灣女子同居。老頭子念念不忘他過去大陸的家業,天天辱駡他的兒子,說家業是他敗光的,他有責任把它家業復興起來;而他兒子對父親逆來順受,極盡卑躬屈膝之能事。兒子反過來對那位台灣女性常常暴力相向、拳打腳踢,而另一方面又在她的身上尋求欲望上的滿足,還告訴她是他把她從下等娼寮中救出來的,要她感恩圖報,好好跟自己過日子,將來他們會有美好的前途的。從這個簡單的情節敘述就可以推測,老頭子代表的是國民黨遷台的第一代,所以我一直以為那個老頭子就是影射蔣介石。國民黨政權老是認為是他們的八年抗戰拯救了台灣人,所以台灣應該感恩戴德,好好回報,配合國民黨反攻大陸,將來大功告成之日,大家都有好日子過。

以上只是簡略解釋這篇小說的寓言結構,最好能把這篇小說找出來自己讀一遍,再看看趙剛的詮釋,就可以看出當時的陳映真如何痛恨國民黨,而趙剛又如何把這一切都解釋得清清楚楚。兩個人的用字都非常惡毐,配合起來看,可謂人間一絕。在這裡我只想引述其中一個小細節:

……汽笛又響了起來。但聲音卻遠了。
「天氣好了,我同爹也回去。」他說。然而他的心卻偷偷地沈落著,回到那裡呢?到那一片陰悒的蒼茫嗎?
「回到海上去,陽光燦爛,碧波萬頃。」伊說:「那些死鬼水兵告訴我:在海外太陽是五色,路上的石頭都會輕輕地唱歌!」他沒作聲,用手在板壁上撚熄香煙。但他忽然忿怒起來,用力將熄了的煙蒂擲到伊的臉上,正擊中伊的短小的鼻子。伊的臉便以鼻子為中心而驟然地收縮起來。
「誰不知道你原是個又臭又賤的婊子!」他吼著說,憤怒便頓地燃了起來:「盡謅些紅毛水手的鬼話!」
「紅毛水手,也是你去做皮條客拉了來的!」伊忿怒地說。(三,39─40)

臥病在閣樓上的老爹,老是跟他兒子說,他們在大陸有一份大得無比的產業,「朱漆的大門,高高的旗杆,跑兩天的馬都圈不完的高梁田」(三,38),要他復興家業,再回到大陸去。然而,兒子清楚知道他們是永遠回不去了,而且自己也不想回去。為了讓自己在台灣能夠存活下去,他也只能「做皮條客」去拉來「紅毛水手」,就像他一面暴力相向,而又一直賴以為生的台灣女人反唇相譏時所說的。讓他想不到的是,他的台灣女人更嚮往紅毛鬼子所說的海外更自由、更美麗的世界。當然,小說中的台灣女人就是未來的台獨派,而那個色厲內荏的兒子就是未來的國民黨,將在美國所蓄意培養的台獨派的一擊之下潰不成軍。趙剛說,「此時的陳映真已經預見了大約十年後漸次興起的越來越反中親美的政治力量,以及國民黨菁英在這個挑戰下的荒腔走版、左支右絀、失語失據的窘象,應是有可能的。(21)」我認為完全說對了。

xxx趙剛《求索:陳映真的文學之路》聯經出版社2011年版

這就是1966年陳映真被捕之前的思想狀況。1950年他從鶯歌國小畢業,這一年他十三歲。就在這一年的秋天和冬天,他親眼見到吳老師和陸大姐先後被捕,不久就在台北火車站親眼見到鋪天蓋地的槍決政治犯的佈告。隨著年齡的成長,知識的增加,小時候在他心中已經生根的那顆嫩芽,自然而然的生長為1960年的小說家陳映真,以及1966年把國民黨批判得體無完膚的反叛者陳映真。這一過程,在趙剛的梳理之下,現在已經非常清楚的呈現出來了。

1950年國民黨獲得美國的保護,開始痛下殺手清除島內支持中國共產黨革命的人。他們為此不惜傷及大量無辜,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肯放過一個。在這麼龐大規模的整肅之下,他們萬萬想不到,革命黨人竟然會在無意中培育了一顆種子,最後發展成一個讓大家感到驚異的大作家陳映真。陳映真是新中國革命黨人在台灣的遺腹子,我覺得只有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才能理解陳映真一生的作為。

近七十年來,中國共產黨的革命和新中國的建立,在美國和國民黨政權聯合打造的反共體制下遭到長期的譭謗。一直到現在,台灣絕大部分的人不但沒有認識到這個革命是二十世紀歷史最重大的事件,其意義非比尋常,反而把一切的邪惡都歸之於新中國成立後所建立的政權。改革開放後,連大陸知識份子都受到影響,完全不能理解新中國建立的歷史重要性。在這種情況之下,作為這一革命運動在台灣的遺腹子的陳映真,當然不會有人真正理解他的重要性。不過,歷史總是往前發展的,現在的中國已成為推動落後地區經濟發展、維護世界和平最主要的力量來源。在未來的十年之內,這一趨勢會更加明顯,明顯到台灣對大陸抱持偏見的人都不得不看到。那個時候,中國革命的意義就會完全彰顯出來,而陳映真的獨特性也就會讓人看得更清楚。蔡詩萍說:

然則,陳映真的特別,在於他無論是在台灣,在中國,在國民黨統治的年代,在民進黨崛起的世紀,在改革開放以後的中國,在穿起西裝作中國夢的共產黨面前,他都是十足的「不符主流價值」的「異鄉人」!(22)

歷史馬上就會證明誰是對的,誰是錯的。

2017年2月18體初稿
3月3日增訂

補記

本文第一節提到陳映真有四代讀者,這一說法並不完整,因為第五代讀者正在形成。2008年陳光興準備在上海籌辦陳映真研討會,可惜未能實現,一年後會議終於在台灣交通大學舉辦。在這段期間,陳光興、趙剛和鄭鴻生都寫了長篇的論文。趙剛尤其認真,竟然出了兩本書。陳光興和趙剛在他們各自任教的學校開始講授陳映真,上海的朋友如薛毅、羅崗、倪文尖等也紛紛跟進,因此兩岸都有一些研究生投入陳映真研究,目前雖然人數還不是很多,但已逐漸形成風潮。陳映真的去世,還會帶動更多的人投入陳映真研究,陳映真研究會在第五代讀者逐漸累積後達到高潮,而且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出現,這時候,陳映真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意義與地位就會得到大家的承認。

2017年3月21日

◎本文原載於《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106期
◎文中圖片與注釋出處為微信公眾號「保馬」

【注釋】

[16] 以上所述見陳映真〈後街〉一文,《陳映真散文集1:父親》頁58─59(引文均在此二頁中),洪範書店,2004年9月。
[17] 據鴻範版《陳映真小說集》,陳映真在這三篇小說的篇末說,〈永恆的大地〉和〈某一個日午〉約為1966年之作,〈累累〉約為1967年之作。〈永恆的大地〉發表於1970年2月的《文學季刊》10期,署名秋彬;〈某一個日午〉發表於1973年8月《文季》季刊1期,署名史濟民;〈累累〉1972年11月先發表於香港《四季》雜誌第1期,署名陳南村,1979年11月又刊於台灣的《現代文學》復刊9期。
[18] 見趙剛〈求索:陳映真的文學之路〉頁85,聯經出版公司,2011年9月。
[19] 1986年我寫第一篇陳映真小說評論〈從山村小鎮到華盛頓〉時,曾對陳映真以男女關係來比喻國民黨與台灣人的關係表示不滿,見《小說與社會》頁61─63,聯經出版公司,1988年5月。
[20] 趙剛對〈永恆的大地〉的解讀,見《求索〉頁85─92。
[21] 見趙剛〈求索:陳映真的文學之路〉頁92,聯經出版公司,2011年9月。
[22] 蔡詩萍〈我攤開《陳映真小說集》,冷雨綿綿的臺北向你致敬〉,聯合報,2016年11月27日。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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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我攤開《陳映真小說集》,冷雨綿綿的台北向你致敬〉。《聯合報》2016 年11月27 日。
鄭鴻生。〈陳映真與台灣的六十年代〉。《台灣社會研究季刊》78(2010 年6 月):9-46。
簡永松。〈緬懷和陳映真搞革命的那段歲月〉。《觀察》41(2017 年1 月):7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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