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盧雞鳴 庚子生辰自壽兼懷大陳

【專題】紀念陳映真先生逝世四週年
By 范振國 / 2020-11-19 16:26:59 /
左翼
陳映真
摘要:

今年是映真先生離世的第四年.世局動盪不減,新冠疫情導致的各種亂象、中美、兩岸關係乃至大陸與台灣各自的社會,似乎都朝向倒退的方向發展。然而全球各地對人類解放正義事業的追求,也依然星星點點,爝火不熄。新生事物、新生力量也爭露筍尖、綿綿若存。值此63生辰,我期許自己今後,能更用功、用心、更勤奮學習,追尋真理。在從事批判的時候更能指出希望之所在,以此自壽兼懷大陳。

◎作者:范振國/人間學社成員

xxx陳映真與人間同事合影。(圖/網路圖片)

我生一九五十七,如夢堪驚壽自題。

每因醉酒空弦響,唯恐無聞悲莫及。

讀馬恩書為何事,效映真筆展赤旗。

不忘曾啄人間米,誓做晦日報曉雞。

【解題】

我出生於1957年10月10日,生肖屬雞,今年63歲。大陳是我們一些曾親近過,或與他共同工作過的後輩,對陳映真先生的暱稱、敬稱。先生於1937年11月6日於台灣苗栗出生,2016年11月22日病逝北京。

西元2020年,以中國干支紀,歲次庚子,一百二十年前的1900年也是庚子之年,因義和拳亂,招致八國聯軍劫掠中國,是年八月北京被聯軍攻陷,慈禧倉皇出逃,敗戰的滿清政府與十一列強協議停火,翌年(1901)簽訂喪權辱國,賠款四億五千萬兩白銀的「辛丑和約」,因此也有「庚子賠款」的史稱。

我知曉有「自壽詩」這一文學體式,源自周作人1934年刊登於林語堂主編的《人間世》月刊上的〈五旬自壽詩〉: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紗。
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
老去無端玩骨董,閒來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


半是儒家半釋家,光頭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裡蛇。
徒羨低頭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談狐說鬼尋常事,只欠功夫吃講茶。

依據夏衍的說法:1934年是「軍事圍剿」和「文化圍剿」最嚴酷的時期,也是進步作家奮起爭取言論自由與強權抗爭的時期。陳獨秀便是於當年3月5日,因「文字為叛國之宣傳」遭當局判處8年徒刑。周作人此時發表這種看似頹唐消沉、閒散避世的詩篇,雖然引來許多知名文人,諸如劉半農、沈尹默、錢玄同、胡適、蔡元培諸人的唱和,但也招致左翼文人廖沫沙、胡風…等的批判。

在議論紛紜之際,周作人的親大哥魯迅也發表了他的看法,魯迅認為:

「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詞,已為今之青年所不瞭,群公相和,則多近於肉麻,於是火上加油,遽成眾矢之的,而不做此等攻擊文字,此外近日亦無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近似亦有人覺國之將亡,已有卸責於清流或輿論矣。」〈致曹聚仁書1934年4月30日〉

我素來喜讀中國傳統詩詞,上自風雅、楚騷;下迨民國諸家,遇有閒暇輒翻閱諷詠,吟味其間,偶而效顰習作,也僅只為藉度寡歡閑居,間或寄諸友哂看,亦只徒博一燦聊為歡笑而已,鮮少有公之於眾者。公開示眾的作品,始於2013癸巳蛇年前夕,因國道收費員臥軌抗爭事件而寫的誌感詩;再來是2018年11月去北京參加陳映真先生骨殖移靈黃河回台後寫的〈筆遣春溫慰苦寒-秋夜懷大陳〉,兩詩都發表於《批判與再造》網站,第三首則是今2020年10月1日寫的〈庚子中秋夜懷曾健民醫師〉,刊登在兩岸犇報網。三首都是七言八句且都附有序跋及自註文。而我之所以用這種自註詩文的方式寫作,除了輔助不諳傳統詩詞的朋友理解詩意,指出典故出處也不是牽強附會,炫耀所學,主要是想說明,凡我們之所言所寫,即便是再尋常的語句,都與傳統緊緊相連,以此證明所謂去中國化云云……不過是枉費心機的徒勞。

詩題「高盧雞鳴」,取自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最末一句:

「德國唯一實際可能的解放是從宣布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質這個理論出發的解放。……德國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這個解放的頭腦是哲學,他的心臟是無產階級。哲學不消滅無產階級,就不能成為現實;無產階級不把哲學變成現實;就不可能消滅自己。一切內在條件一旦成熟,德國的復活日就會由高盧雄雞的高鳴來宣布。」

馬恩選集編譯者註釋說:高盧是法國古稱,「高盧雄雞」是法國在第一共和國時代,用在國旗上的圖案,標誌當時法國人民的革命意識。

【自註】

詩首句揭示生辰。

次句自壽見上題解,「如夢堪驚」典出南宋詞家陳與義(字去非)〈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遊〉「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陳的全詞如下:
憶昔午橋橋上飲,座中皆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閒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第三句「每因醉酒空弦響」揉合了郁達夫的〈釣台題壁〉和辛棄疾的〈木蘭花慢〉。

郁達夫的釣台題壁詩,寫於1931年,原來的題目是:〈舊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間偶談時事,嗒然若失,為之銜杯不飲者久之。或問昔年走馬章台,痛飲狂歌意氣今安在耶?因而有作〉是一首抒發對日本侵華激昂憤慨的名篇,全詩如下:
不是樽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醉酒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辛棄疾〈木蘭花慢──滁州送范悴〉:
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
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只管送歸船。秋晚蓴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
征衫便去好朝天。玉殿正思賢。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
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遰酒依然,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

俞陛云《唐五代兩送詞選序》對辛棄疾這闕詞的評語是:
「風水無情」二句為送友言,離思黯然,及接以秋晚二句為行人著想,乃極寫家庭之樂。論句法,渾成而倜儻。下闕長安二句,有唐人「歸去朝端如有問,玉門關外老班超」詩意。結處言壯心未已,聞秋雁尚欲以虛弦下之,如北平飛將,老去猶思射虎也。

第四句「唯恐無聞」出自論語子罕篇。
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矣」

朱熹的四書集註解釋說:
孔子言後生年富力強,足以積學而有待,其勢可畏,安知其將來,不如今日之我乎?然或不能自勉,至於老而無聞,則不足畏矣!
言此以警人,使及時而勉學也。曾子曰:五十而不以善聞,則不聞矣!蓋述此意。

可見孔子這裡所說的「聞」不是指徒具的虛名,而是有可以為人稱道的善言善行。願常以此自惕自勵。

第五句「讀馬恩書為何事?」句法襲用南宋名臣文天祥就義前的絕命詩: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句義則偏重馬克思主義者對人類解放志業的追求。

奧斯特洛夫斯基以下的這段話,是每遭挫敗喪志之際,最能激勵人心的座右銘: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回憶往事,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不會因為卑鄙庸俗而羞愧。臨終之際,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解放全人類而鬥爭。……〈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第六句「效映真筆展赤旗」除了為符合與上句對仗的格律,也是想藉此引起下句「不忘曾啄人間米」,以抒發對陳映真先生予我不倦教誨薰陶的孺慕感念。

映真先生在一封給趙稀方的信中曾自述了自己文字創作的世界觀:
「…我個人受左派文論和作品範式的影響較深,所以一貫誠實地宣稱是一個『意念先行』的、文藝工具論、功利論的作家,只是我也重視馬恩關於席勒和莎士比亞的辯證統一論,只要是寫小說,一定力所能及地照顧到藝術性,照顧到莎士比亞(…)。

既『意念先行』,我很自覺得把『民族在新帝國主義下的分裂』當作當代台灣史的核心。五○年代後歷史的、政治的、社會的反思和清理,台灣『族群』矛盾與和解,惡質『民粹』論撕裂民族團結,奔向法西斯族群歧視,以及中國社會主義歷史、本質和去向,中國社會主義實踐對國際壟斷資本全球化構造下的廣泛弱小民族、人民的影響,有焦慮和關切。」

先生也曾在所著的小說《山路》中,藉由蔡千惠的口描繪了他心中的那面旗幟和對它的擔憂:
……幾十年來,為了您和國坤大哥的緣故,在我心中最深、最深的底層,私藏著一個您們時常夢想的夢。白日失神時,光只是想著您們夢中的旗幟,在鎮上的天空裏飄揚,就禁不住使我熱淚滿眶,分不清是悲哀還是高興。……近年來,我戴著老花眼鏡,讀著中國大陸的一些變化,不時有女人家的疑惑和擔心。不為別的,我只關心,如果大陸的革命墮落了,國坤大哥的赴死,和您的長久的囚錮,會不會終於成為比死、比半生囚禁更為殘酷的徒然……

1986年我辭去教職,在先生創辦的《人間》雜誌與他一起工作、學習。在先生無私的言教、身教薰陶下,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1987年奉先生指派離開編輯部,偕同「夏潮系」朋友組建台灣解嚴後第一個階級政黨──「工黨」。工黨分裂後轉而投入「勞動黨」建黨工作,此後持續參與農民、環境、族群以及選舉政治……各種台灣社會變革運動,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顛躓困頓的日子。2005年先生赴北京前夕,為了緩解我經濟生活的拮据窘迫,召我回人間出版社負責《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的編務,並叮囑我,「既然已經退離社會變革運動的第一線,此後希望能多多鍛鍊文字寫作,在文化、思想戰線上盡一些力」。

編輯「思想與創作叢刊」期間,文字產出率皆編輯室報告之屬,以本名發表比較正式的文章,是在曾健民醫師的鼓勵指導下交卷,刊登在2006年《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夏季號的〈糾彈「反共」「反中」的刻板思維──龍應台給胡錦濤公開信的批判始末〉,一篇針對文化明星龍應台於2006年1月26 日,在台灣、香港、新加玻、美國等地的華文報紙同步發表〈請用文明來說服我-給胡錦濤的公開信〉,隨即引起包括映真先生等進步圈人士激烈批判的整理文字。此後雖偶有所作,大半是遊戲筆墨,不足稱道。

先生故去前,自己比較滿意的一篇是,為老友蔡明德出版攝影集寫的推薦文〈傷痛的明星花露水〉,2016 年刊登於報導者網;另一篇是為鹿港反杜邦運動30周年撰作的〈記一段陸上行舟的歲月〉,收錄在人間出版社出版的《巨浪的起點-鹿港反杜邦30周年記錄文集》。2016年11月先生過世後,陸續寫了幾篇相關的紀念文字,分別是2017年的〈但望此後憶念起你,不致羞慚!〉收錄在遠景出版的《遠行的左翼戰士陳映真悼文集》;2018年〈陳映真與台灣客家運動〉刊登在《激流網》;2019〈筆遣春溫慰苦寒-秋夜懷大陳〉於《批判與再造網》發表。

2020年8月健民醫師去世,寫了兩篇悼念文,〈「方向」的戰鬥;戰鬥的「方向」〉以及同年10月1日的〈庚子中秋夜懷曾健民醫師〉,詩文都刊登在《兩岸犇報網》。其餘影評,劇評,時評等零星作品,因與映真先生較無直接牽涉故不贅。比較集中、規律甚至艱辛的文字生產,是2017年為紀念蘇聯10月革命100周年,邊查字典邊翻譯了將近10篇與列寧帝國主義論相關的論文,最後收錄在范綱塏主編的《廿一世紀列寧帝國主義論與中國》(唐山出版);2019年末因應著「新冠疫情」的蔓延擴散,翻譯了10數篇「疫情時代的左翼社會主義行動方案」,翻譯文都發表在上述提及的各網站。

我生性疏懶散漫,自知文思、才情兩缺,要累句成章的抒懷說理,真是件辛苦的差事。然而竟敢不辭固陋,勉力為文,亦無非是想圖報映真先生曾與我生命的膏澤而已。

詩末句「誓作晦日報曉雞」有兩個典故,一是《詩經.鄭風.風雨》第三章: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一是毛主席的詞〈清平樂.會昌〉:
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
會昌城外高峰,顛連直到溟東,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鬱鬱蔥蔥。

毛主席這首詞寫於1934年,發表於1957年 。這兩個年分和我這首自壽詩的寫作原由有神奇的巧合。

在題解中曾引用夏衍的說法將1934年的嚴峻形勢簡略的陳述,如果再具體的說,1934年是蔣介石準備發動第五次圍剿紅軍被迫長征的時期,也是毛主席被博古,李德等左傾冒險路線,排斥出黨的領導核心,到會昌養病,於軍於政都沒有發言的時期。1958年毛主席曾對這首詞作了回憶性的批註:
1934年形勢危急,準備長征,心情是鬱悶的。這一首〈清平樂〉和前一首〈菩薩蠻〉一樣,表露了同一的心境

毛主席詩詞研究者說:
在革命遭受巨大挫折和失敗的時候,革命的領導者心情沉重、鬱悶、蒼涼這是很自然的。作者自己對〈清平樂〉所作的這一詮釋,是我們準確把握和理解這篇作品的重要依據。
在黑暗中洞見即將破曉的曙光,在鬱悶中滿懷革命必勝的信念,在危難中籌畫開闢新的征程,進而抒發詞人不怕一切艱難險阻的豪情和俯察歷史與現實的開闊胸襟,這就是〈清平樂.會昌〉這首詞的基本內涵。

讀了對毛主席詩詞這樣的評註,我不由想起映真先生在一場揭露台獨派對台灣新文學思潮解釋誤區的演講中,推介楊逵文論素養時說的話:
「……楊逵很少寫大塊文章,他寫了兩篇是水平高、思想深度夠又言簡意賅的。第一篇是〈擁護狗屎現實主義〉,裡面充滿辯證法的智慧和左翼文論的素養。他說大便雖然並不『浪漫』但卻使農作物生長開花結實。當莊稼成長豐饒,本身又是一種浪漫。一個作家只看見黑暗,卻看不見黑暗裡洋溢著希望與真實。這就是辯證法,在極端黑暗裡,一個左派作家不只要看黑暗面,還要善於看見黑暗中所隱藏的光明與希望……」

今年是映真先生離世的第四年.世局動盪不減,新冠疫情導致的各種亂象、中美、兩岸關係乃至大陸與台灣各自的社會,似乎都朝向倒退的方向發展。然而全球各地對人類解放正義事業的追求,也依然星星點點,爝火不熄。新生事物、新生力量也爭露筍尖、綿綿若存。值此63生辰,我期許自己今後,能更用功、用心、更勤奮學習,追尋真理。在從事批判的時候更能指出希望之所在,以此自壽兼懷大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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