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盪的年代 坎坷的人生(三):吳澍培自述

By 吳澍培 / 2022-04-26 12:57:29 /
白色恐怖
政治犯
歷史
摘要:

我的婚姻是在父母親的催促下,由媒人介紹成婚的。我的太太叫洪美容。結婚後,她吃了不少苦。由於我的職業不安定的時間很多,她除了要以微薄的收入維持家計外,還得從事家庭代工以及沿街的叫賣等工作來維持家計。更因我經常不在家,她還得應付警察騷擾等厭煩的事情。她始終堅強地相信她丈夫是好人,她丈夫交往的朋友(大部分是出獄的老友)都是好人。

◎作者|吳澍培/台灣五零年代白色恐怖政治犯
◎前篇|動盪的年代 坎坷的人生(二):吳澍培自述

【犇報編按】


台灣五零年代白色恐怖政治犯吳澍培,於2022年4月24日中午過世,享耆壽90歲。吳澍培於1932年9月6日出生於日據時代,年幼時,因看到日本人對台灣人的差別待遇,見識到社會上的貧富差距,啟蒙民族意識與對社會底層弱勢的關懷。

台灣光復後,吳澍培就讀台中一中時,在學長彭沐興的邀請下,為了救國建國、救人民於水深火熱,於1948年10月加入中共地下黨,並於1950年4月8日被捕,以參加叛亂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在綠島服刑期間又遭遇「綠島再叛亂案」,一度被以死刑法條起訴,後因沒無證據判決無罪,維持原來刑期。

1962年,吳澍培刑期屆滿出獄,離開小牢房,回到社會的大牢房,面對台灣社會對白色恐怖政治犯的敵意與不友善,為生活辛苦奔波,在努力讓生活與工作穩定後,於1988年起,積極參與「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籌備與成立工作,先後曾任互助會總會第6屆、第7屆總會長,為宣揚台灣愛國主義思想,推進兩岸和平統一事業做出了重要貢獻。

吳澍培生前受訪時曾表示,中國的苦難跟台灣的苦難,是同一個歷史發展的過程,只要我們的苦難還沒結束,我們還是要一直往前走,直到有一天,就是我們中國人所講的「天下為公、「大同世界」才能結束。也就是馬克思所講的國際觀:能夠真正的建立起一個「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世界。

吳澍培曾於兩岸犇報紙本132期~135期,連載自述自傳〈動盪的年代 坎坷的人生〉,犇報將於近日重新分享,向吳澍培以表敬意!也藉此向讀者介紹在台灣社會難以被理解的白色恐怖政治犯的生命故事與其理念。本篇為第三篇。

一個平凡而優秀的女人


我有一份比較安定的工作時,我的父母親見到我生活已有著落,便很積極的催促我要趕快結婚成家。我的弟弟妹妹都已成家,只有我尚未結婚。父母親在我入獄時為我操心受苦,於是我就順著他們的意思很快就結婚了。我的婚姻是在父母親的催促下,由媒人介紹成婚的。我的太太叫洪美容,結婚前在家裡經營的藥鋪幫忙。她家在離我家不遠的街上開了一家中藥鋪,我們兩家人本來就很熟,只是我和她互不相識。訂婚前,我曾向媒人表示,我是出獄的政治犯,婚後她會跟我一起吃很多苦。

結婚後,她吃了不少苦。由於我的職業不安定的時間很多,她除了要以微薄的收入維持家計外,還得從事家庭代工以及沿街的叫賣等工作來維持家計。更因我經常不在家,她還得應付警察騷擾等厭煩的事情。她始終堅強地相信她丈夫是好人,她丈夫交往的朋友(大部分是出獄的老友)都是好人。她是個平凡而優秀的女人。

xxx吳澍培與妻子洪美容。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我到新工廠不久後,有一天管區警察來工廠找我和老闆,說我已經住在工廠,應該把戶口遷到工廠好幫助你、照顧你。管區警察還是相當客氣與善意。老闆知道身分並沒有解僱我,繼續僱用我。後來有兩件事情值得提起:

第一件事是,有一天管區警察與兩個便衣人員來訪問我,說最近有朋友來找過你嗎?我說沒有。又說李裁法你認識嗎?我很坦白說,我知道李裁法。在新生訓導處時他是新生訓導處本部優待的新生,在新生訓導處可以自由走動。我是籃排球隊的隊員,我們在打球或練球時,李裁法時常來看球,他對我的球技很欣賞,所以偶而會送給我香菸。只是這樣,我們並不熟。管區警察與便衣人員就說知道了,打擾了。便離開了。後來,從報紙上才知道,原來李裁法是青幫份子,與保密局中將吳寶元有恩怨,他出獄後殺死了吳寶元被通緝而在逃亡。

第二件事是,有一天管區警察又突然來找我,帶一份國歌的歌詞要我抄一遍。我說,我們在綠島每天唱國歌,不用抄。我就從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寫了一遍。然後問他,為何要寫國歌?管區警察很善意地告訴我,因為有人以郵件炸彈炸謝東閔的手,所以要對照郵件上筆跡,所以要寫國歌,好了,沒事了。

從這兩這件事,使我感到獄中雖然很恐怖,但是獄外的恐懼並未完全消失,還得擔心工作與生活。獄內獄外的坎坷人生一直在支配我。

中興製藥廠


中興製藥廠新建工廠設立後,不到兩年就結束營業,倒閉了。主要是因為老闆的自我資金不足,新建工廠加上擴大設備花費資金過大,所以只得到處籌措,加上新藥品的開發不理想,業務無擴張,財務上入不符出。於是以債養債,只能開出空頭支票,拖延債務,結果支票無法兌現違反票據法被通緝,更要逃避債主的討債,所以開始逃亡不見人影,工廠變成無主狀態。因此,我們幾個駐廠的員工就商量好,暫時留廠看守工廠的廠房和資產,一方面防備宵小偷竊;一方面要阻止債主來搬取東西。

我到老闆叔叔家表示我們要看守工廠,在工廠宿舍住,到你家吃飯(老闆叔叔家就在工廠附近)。老闆叔叔答應了,又到管區派出所報備,請管區警察在我們看守工廠期間多多關照。管區警察很善意地表示,有事就來報,我們警察也有維安的義務。有一次,債主帶了幾個人要來取走一部精密的醫學儀器,我們除了阻擋外馬上報警。警察很快就來了,告訴債主,員工們有義務保護工廠資產,你們要取走任何東西,除了經過老闆的同意外,只有依法訴訟取得,要強行取走是違反法律的。債主便知難而退。

後來,有員工提議從倉庫裡的原材物料製造藥品,請業務員代為銷售,來維持長期看守工廠的開銷。我就去找製藥劑師賴鏋仁(後來才知道他是賴和的孫子)商討。賴鏋仁不住宿舍,他家在彰化市。賴鏋仁答應了,我就去管區派出所報備,結果派出所表示沒有老闆授權不可以,於是我又去找老闆的叔叔商量,他叔叔表示他無權答應,我們只得將看守工廠的工作交給他叔叔及管區派出所,大家各自回家了。

農田水利會


中興製藥廠結束後,又回到家裡當無業遊民。幸好不久,水利會在我們鄉村附近修築一條農業灌溉用的大水圳,我便去找工頭,要了一份挖挑土的工作,雖然工資不多,但總能養活自己。水圳建築主要兩部分,一部份是挖排土建水溝;另一部分是以水泥混擬土鋪設內面的工作,我就是擔任挖排土建水溝的工作。後來要建水泥混凝土內面工程的時,有大批的水泥要進來了,老闆就叫我去管理倉庫,水泥的進出由我管理。

一段時間後,有一天員林調查局傳我去,說水泥是管制物質,不可以移出他用。你負責看管水泥倉庫怎能讓水泥流出他處?我表示,我管理的水泥絕不會移出他用,水泥進入多少,工程提出使用多少,倉庫還有多少,我都有記帳,清清楚楚的。我就將我的記帳簿呈現給他看。他便說,我知道你是出獄的政治犯,相信你不會,一定是工程老闆在水泥尚未進倉庫時就挪到其他工地使用。好了,你沒事了,不過我勸你年終將到,拿到工資及年終獎金後就向老闆辭退,免得惹麻煩。於是,我就在拿到工資及年終獎金後,向老闆道謝並辭退回家了。

辭退水利會工程回家後,由於已經成家,大兒子也已經出生,應該要有穩定的家庭生活,於是打算在小鄉村開一家小雜貨店。在中興藥廠及水利會工作存了一些小錢,可以成為開小雜貨店的小資金,於是在街上租了間店面,做起小雜貨店的生意。不久小本生意的新生活又做不下去了,因為離開家鄉很久,又不了解農村新生活的生意型態。農村的雜貨店要有一定的顧客群,能讓他賒賬到農收後再結帳,收成不好又要再延期。小資本的店家無法承受賒帳,就沒有客源,只得收攤關門。

王子雜誌


雜貨店收攤後,正好難友涂龍西來訪,表示難友陳天來在台中做水電工程已有相當基礎,需要人手協助,要我一起到台中做水電。陳天來刑期短,出獄後一直做水電工,長期與水泥工和水電材料行配合,已經在做水電工程的包工。就這樣,我們到台中陳天來家附近租一間兩房的房子,涂龍西與他外甥魏廷信一個房間,我家住一個房間。此時我已經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留在家鄉由外婆照顧,只帶出生不久的小兒子在身邊。我與涂龍西與及他外甥每天往外工作,除了工資照領之外,陳天來還表示會將利潤會分給我與涂龍西,而涂龍西與他外甥的伙食就依附我,由我夫人代為處理。

xxx吳澍培全家福。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經過一段時間,工作也順利,生活也穩定。涂龍西與陳天來是熟練工,原來對水電工程就很內行。而我是一個外行工人,只能聽命做工,有時很難配合工作的進度,感到很內疚。此時恰好《王子雜誌》社的主持人蔡焜霖來電表示,《王子雜誌》社剛成立,銷售的情況相當好,要我去雜誌社工作。我就與涂龍西及陳天來商量,結果他們兩人都表示同意,我就離開台中到台北《王子雜誌》社就職。

剛到《王子雜誌》社時,難友呂錫寬幫忙在他親戚家分租一間臥房,廚房與洗手間是共用的,相當簡陋。雜誌社除了蔡焜霖以前在漫畫社就職時的班底外,就是他夫人楊碧如老師,與他弟弟蔡焜璋。蔡坤霖原來與我是同學、同志,又是難友。我的工作是將日文的少年雜誌或書刊翻譯給撰文人員改寫敘述,並將漫畫的口白翻成中文。此外還有一位難友張景川,他擔任銷售業務的工作,主要是台北的書店、書攤的推銷,以及全省經銷的推展工作。

《王子雜誌》在當時的台灣是唯一的少年兒童期刊,銷路相當好,陸續推出了各種期刊、叢書、單行本等。期刊首先推出《公主雜誌》及《幼年雜誌》;叢書有《王子百科》、《彩虹橋》(如白雪公主、小紅帽、仙履奇緣等)、《世界奇觀》(如動物、植物、天文地理等);單行本有《李潤福的天空》(由韓劇〈秋霜寸草心〉改寫)、《紅葉球魂》(台東紅葉少年棒球隊的故事)…等等。

xxx王子雜誌社出版的《王子百科全書》。圖片來源:網路圖片

由於業務擴充,從「王子雜誌社」變成「王子出版社」,人員的增加是第一要件。撰文人員、繪畫人員、完稿製版人員、專務人員等,這時除了蔡焜霖、張景川與我之外,又增加難友陳孟和、徐代德、周子良、林先富、黃石貴等人。在設備方面,也增設印刷廠、裝訂廠…等。擴張業務、擴充人員及增設工廠等都得投入很大的資金,由於資金的不足,只得舉債來補足,然而在業務入不敷出的情況下,債務的擔子越來越大,變成舉債養債的情況,一直到養債都無法養的時候就只有關門大吉。

結束王子出版社,我又失業了。

接觸商標印刷業


在「王子」結束營業後,我又要找工作維持一家的生活。此時第三個兒子已經落地,生活的擔子不輕,只靠我夫人在家從事代工及沿街叫賣的微薄收入,無法維持生活。正好難友郭明哲要回台中結婚,辭去「四維公司」的職務,便介紹我到「四維公司」。董事長楊斌彥也很快答應。在四維公司,因為有難友陳光仁、蔡意誠、鄭熙炳、賴水池等人的協助,我很快就熟悉了工作環境。不久,楊董事長要我到四維公司的關係企業工作,這家公司叫致祥公司。致祥公司的董事長是楊斌彥董事長的夫人,實際上由他的妻舅葉敏男在主持。

致祥公司的本業是製造皮紙打包帶及水性油墨。當時日本正在流行貼紙印刷,四維公司為了要製造貼紙印刷的材料,就向日本進口機器,在致祥公司試印四維製造的貼紙印刷材料。可能是因為我在「王子出版社」時,對印刷方面有基本的概念及經驗,所以要我主持印刷部分。當時,台灣的貼紙商標正在風行,所以又買一部較大的機器,致祥公司的業務就變成商標印刷為主,原來的打包帶生產的業務及水性油墨的製造就慢慢地停了下來。

當時,台灣的中小企業各行各業都在接外銷的訂單,外銷商品都要有商標,因此貼紙印刷的生意好、利潤高。此時難友蔡意誠就離開四維公司,自己創業正美公司從事商標印刷。在致祥公司主持業務的葉敏男也離開,自己創立陸興公司設廠從事商標印刷。我也離開致祥公司與幾位難友一同合作創立亞都公司從事商標印刷的事業。

和難友合資開辦亞都公司


離開致祥公司後,與幾位難友一起成立亞都公司,創立商標印刷的事業。公司的規模設定100萬台幣的資金,由難友廖英輝、翁啟林、吳楊水、吳瑞烔與我認股各出資20萬元。由於我資金不足,只得招會籌足半股,另半股由我大哥吳溫培參加。亞都公司成立後首先要租借廠房,接著購置印刷機器及設備,以及印刷工人之招募,再來就是拓展業務招攬客戶。還好當時台灣的外銷景氣相當好,外銷品都要有商標,因此業務拓展得很順利,利潤也很高。

頭幾年的利潤分配都很高,每年分配股本的20-30%,經過三四年的經營,每位股東都已經拿回股本還有餘。後來因為有許多客戶都外移到大陸或東南亞,景氣慢慢地衰退,加上印刷業的互相競爭,利潤減低了許多,每年的分配都不到10%甚至不到5%,於是難友們就商討要結束公司。公司結束後,股東們認為他們都各有事業,只有我依靠印刷事業維持生計,決定將員工資遣後,他們四個股東各自取回約25萬股本外,將折舊後的機器與設備約35萬元都留給我,讓我可以繼續經營以維持生計,真的對我特別寬厚。我將幾年來分配的股利和薪資拿來交還大哥溫培應得的部分,結束了亞都公司的合夥型態,由我獨自繼續經營。

(待續)

◎本文為兩岸犇報獨家稿件,未經授權,圖文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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